教育是什么？(丁辉)

下面这个故事是北京大学教美学的彭峰教授讲的：“某所著名大学的一群美学研究生聚会讨论美学的学科建设问题，在就一些所谓的美学问题侃侃而谈一番之后，某君突然发问：什么是美学？这个简单得几乎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如同一记棒喝，令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然后大家相视而笑，最后不了了之。”

我是2005年读到彭峰教授的这个“段子”的，如今七八年的时间弹指而过，印象竟依然鲜艳如昨！我非美学圈中人，对“什么是美学”毫不关心，这个笑话所以让我印象深刻，是因为由此想到了我久已混迹其中的教育。若是把这个“段子”中的“美学”换成“教育”，对我等久在教育江湖的人可能产生的“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效果想必会超过“什么是美学”之于那些美学研究生们。

是啊，不妨让我们来自己问自己，什么是教育呢？

我供职的这所学院的一个副院长，原来是另一所大学的校长，退休以后来我们这“发挥余热”。每次开会发言，此君百谈不厌的话题便是“廉政”。讲到现今官员贪腐，每每义愤填膺，宛然正人君子。可惜时间不长，此君即以贪贿800万获刑11年。时在2005年，我那时刚刚到这所学校不到一年，真正是瞠目结舌，大开了眼界！不过我今天想谈的是此君爱谈的第二大话题，就是爱提“当年勇”。此君夸耀他主持的那所大学的“辉煌业绩”，老是强调那所学校已培养了多少局级、副局级、处级干部，以致我一直以为此君主政过的那所大学是传说中的什么政治学院之类，后来知道是一所工科院校，不禁纳闷：工科院校的校长不以培养多少卓有成绩的工程技术人员作为成就，反以培养了多少各级各类官员为荣，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怪怪的。后来再在台下听此君的昔日“荣耀”，就想到我们这些也许一辈子也不能“混个师长旅长的干干”的普通教师，在这位院长的眼中将永远是人生的失败者，不由得倍感凄惶！

北师大管理学院的教授、房地产专家董藩曾明告自己的学生：“你们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身价如果还不到四千万，别来见我，也别说是我的学生。”如果董藩先生的谆谆告诫和前述大学校长的洋洋自得均属合理，那么大学是用来培养有权的官员和有钱的富翁的喽，果真如此，中国的高等教育在世界上真可谓是“独树一帜”、“独标一格”了。如今再来提当年蔡元培所言“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即使不算迂腐，也该是迂阔得可以了吧。

前阵子学校搞校庆，代表校友发言的有我校07届某毕业生，现在已经是某乡乡长。他在发言中表示，他在本校学习期间，收获最大的就是学会了如何去适应这个社会，并且表示自己在以后的工作中“将努力进一步适应社会，争取人生更大的辉煌”。

严格讲来，汉语中“社会”一词已经不可以总是被翻成society。英语中society一词肯定不会把学校排除在外；而汉语中“社会”一词却常常是作为与“学校”相对的概念来使用的，“从学校毕业”有一个曾经很流行的说法叫“走上社会”，上学的时候，老师经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等你们将来走上社会就明白了”，如此，“学校”是一个思想和精神相对纯粹的所在，而“社会”则意味着尔虞我诈、乌烟瘴气、充斥着各种各样“潜规则”的名利场。该校友真是坦率得可爱，看来他确是尝到了“适应这个社会”的甜头，年纪轻轻就做上了乡长，前途真的“未可限量”，只是这跟我们的教育有什么关系呢？乡长发言完毕，深鞠一躬，会场掌声雷鸣。此时此刻，作为他的母校教师中的一员，你说我是该因欣慰而微笑，还是因羞赧而脸红？

我任教的班上有个女生已经连续三周没来上我的课了。理由自然都冠冕堂皇，要么是要参加省里的演讲比赛，需去校团委排练，要么是市长要来演讲，她需去布置会场。我愤懑之余，决定等期末的时候利用考试这根杠杆敲打她一下。办公室里有女同事便提醒我不要对这样的学生抱有偏见，理由是“其实这样的孩子将来到社会上很吃得开”。我说：那么我们的教育就是培养将来到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喽？女同事愤然起身、甩门、离开，留下一句：“你这样的人没法跟你说话！”

教育蒙尘久矣。老实说，我现在一听到“发展教育”这一说法便害怕，因为教育照这样“发展”下去，会变成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怪物！作为一名教师，我所期待的并不是什么“教育的发展”，而是“教育的正常”，是教育的“回归常识”。如果对“教育是什么”尚多歧见，很难求同，那么最起码，对“教育不是什么”应该形成最低限度的共识：教育不负培育官员的责任；教育也不以产出富翁为旨归；教育也不是“适应社会”的人和将来“吃得开”的人的摇篮！